(一)
在新光大樓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央,一個年輕畫家擺了個人像素描的攤子。
8月夏末的太陽已顯得暗淡許多,但承接今年聖嬰年酷夏的余威,長時間的照射下仍然令畫家汗流浹背,悶熱難耐。
畫家用袖子擦去鼻子上的油汗,拿起晒的溫熱的鉛筆,開始素描起眼前這幅樓高車多,人潮往來的平凡都市景象。乾動動筆解解悶好了,他心裡想。
他回想起上一次畫景物竟是幾個月前的事了。對景物畫細部的觀察力及整體的協調性,他一直無法好好掌握,因從未完成甚么好作品。不過今天這樣臨時起意的動起筆來,竟是無比的流暢。不管是景物的協調感,或細部特徵的描繪,都如事先練習過般的純熟且恰到好處。
正當他沈溺在這未曾觸及的境界時,一對情侶在他面前停了下來。
“可以幫我們畫幅畫嗎?”
畫家從口袋裡拿出一本小冊子,在上面快速的寫了幾個字︰“對不起,請等一下﹗”
“原來是個啞巴﹗”那女人小聲的對她男友說。
“能先畫我們嗎?不然我們要走羅﹗還是做生意比較重要吧?”男子問畫家。
畫家又迅速地寫了幾個字︰
“拜托,五分鐘就好了﹗”
“走了﹗走了﹗莫名其妙﹗”女人拉了男人一把。
“真是怪人﹗”
畫家看著那對情侶氣沖沖地消失在人群中後,又繼續畫他的素描。他並不曉得從剛才為止,一直有一個女人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觀察著他。當然也包括剛才那一幕。
七分多鐘後,畫面終于完成他的畫。他心想走了那對情侶,今天大概不會再有客人了。于是拿出皮箱子準備收拾東西回家。
“我買這幅。”女人走到他面前對他說。
畫家拿出小冊子。
“700元,不過我還沒給這畫取名字﹗”
“我已經想好了。”女人說。“‘沒耐性的城市’。”
“原來你都看見了﹗”畫家寫。
“除了這幅畫之外,我還要一幅畫像。”
畫家以手勢表示“請坐”之後,在畫板上換了一張紙。
畫家花了十分多鐘完成了第一幅。
“不好,不像。這幅我買了,請再畫一幅﹗”
畫家第一次見到如此直接的人。他集中起精神,針對女人臉部、髮型等細部特徵認真描繪。經過半個小時左右,第二幅完成。
“不好,不過我也買了。請再畫一幅吧﹗”
畫家並不感到生氣,因為女人的態度非常認真,絕不象是在找他麻煩。那她要的到底是甚么呢?
年輕畫家看看眼前這個女人的神情及服裝︰黑色套裝,細銀項鍊,殘留發膠的棕發束成簡單的馬尾,略布血絲的雙眼及微青的眼袋。正是經常百買醉在酒吧,而早上頭痛、沒精神的面容。
畫家靈機一動,微笑著在紙上畫了一只黑貓,四肢都溶入黑色大地,只有黑尾巴直直向上翹。背景是一片白色的夜幕,懸著漆黑的月亮及星星。
“嗯,像。的確像。”女人這次很滿意。
畫家在紙的背面寫上題目︰“最挑剔的女客人”。
酒吧裡彌漫著刺鼻的煙味及酒精味,混合了古龍水矯揉造作的香味,嗆得畫家涕淚直流。這是夜天堂的味道,女人說。 “我不會喝酒。”畫家寫在小冊子上。 女人放下酒杯,托著腮,眼睛直盯著畫家拿筆的右手。 “為什麼你寫字又快又好,那么整齊。” “我從8歲開始不能說話,之後15年與人交談都用寫的。而且怕別人看不懂,我每天至少練習手寫5萬字。” “你沒有親人嗎?” “別問了。”畫家寫了大大地三個字。 “再一杯冰威士忌,給他一杯紅酒。”女人向酒保說。 畫家如接受初生嬰兒般小心地端著酒杯。他緩緩舉高那杯酒,在燈光下仰望那如紅寶石般的瑰麗色澤。接著輕輕搖動酒杯,將鼻子迎上前去嗅那聞滿溢的香醇。最後將下唇搭在杯緣,先淺啜一小口,讓酒順著舌頭在嘴裡流動,才真正的飲下第一口。但是不會喝酒的他,仍被嗆得 著鼻子猛咳嗽。 “不錯嘛,一個步驟沒少。” “看電視學的。”畫家一手 著鼻子,一手寫。 昨晚的紅酒似乎經過了一夜發酵,在他腦中型形成一團無名的氣體,令他覺得頭部脹痛無比。陣陣的疼痛襲來,像有人在腦神經的縫隙裡敲著爵士鼓一樣。 畫家閉上雙眼,忍住痛聽那鼓聲。 “喂﹗”女人搖搖畫家的手臂。 畫家睜開眼,瞥見剛睡醒的女人,竟是一副精神抖擻,面貌一新的模樣。 畫家坐起身,將枕頭下的紫色胸罩拉出來遞給她。 倆人都不約而同沒有說話(我是指一切溝通行為),像在等待錄音帶回帶一樣的沈默著。 不管畫家再如何努力,殘存的只有這四段照片似的記憶。 我到底是如何到女人家裡來的呢?我和她再一起多久時間了?現下又是幾點了? “我......是......。”畫家試了幾次,還是放棄的拿出小冊子。 16歲那年我和一個女孩相戀。她非常纖細而脆弱,溫柔的她不停告訴我︰‘不要在意自己不能說話,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。’之類的話。終于有一天我告訴她這件事,出乎意料的她非常憤怒,一氣之下離開了我。後來有人告訴我,其實她對我已經相當厭煩了,而且追她的人也並不少,我才知道說出那件事只是幫助她找到離開我的理由罷了。” “所以簡單的幾個字還能軋澀難言地擠出來?” “嗯。” “想聽一些我的事嗎?” 畫家點點頭。 “我是一間保險公司的經理,掛名經理。不用工作一個月便有二十幾萬的收入。 之前我只是一個黑道大哥的女朋友,沒幾年男人死了,他二弟接手,說是願意照顧我,要在公司裡安排一個位子給我。事實上他早就調走了大部分資金,去投資令一間食品公司。那家公司只是他用來當擋箭牌的工具而已。 他以為有替死鬼,做起事來就明目張膽,警方已經注意很久了。一想到可能明天就會東窗事發,替別人蹲苦窯,我便無法再過正常人的生活。我一天天沈溺在燈紅酒綠的夜生活中不能自拔,喝個爛醉之後再找個好男人睡覺。 “我想睡一會,十點再叫醒我。” 女人兀自睡去,畫家卻搞不清楚,他的問題到底是不需要回答,還是她不想回答。 晚上1點15分左右,一名年輕畫家走進酒吧,一如往常的點了一杯紅酒。 酒保不耐煩的搖搖頭。 喝完第三杯紅酒,畫家絲毫沒有醉意,在素描簿上畫了幾張打發時間的圖之後,才結帳離去。 酒保看見他一走,便伸手撥了通電話。 “喂,嗯,他剛走。” “不,沒醉。他這一個月幾乎天天來,酒量越來越好了。” “是啊,上一個沒幾個星期就死心了。” “好,好。放心。再見。” 酒保嘆了口氣掛上電話,看看煙霧彌漫、酒味濃重的酒吧裡,總覺得客人似乎少了許多。
(二)
“你要喝甚么?”女人一邊從酒保手中接過冰威士忌一邊問。
(三)
畫家睜開眼,正對著床的落地窗透來從濃重窗帘隙縫鑽入的薄弱光線。對于剛睡醒而全身酸痛,口干舌燥的畫家來說,那光線就像源自天界的啟示一般,絲毫不嫌薄弱。
“幫我找一下內衣可以嗎?這邊只有我的套裝而已。”
畫家沒讓腦袋閑著,一直試著回想昨晚發生的事。但一切記憶都從第三杯紅酒之後開始模糊。第三杯紅酒,鑲金玻璃門,黃色計程車,禿頭司機,......
時鐘無預警的響起,隨後是七聲布穀鳥叫。
“七...七點。”畫家說。
女人緩緩坐起身,用手將散亂的長髮往後梳。“你會說話?”
“3歲時一起走了,我被有精神病的叔叔一手帶大。每天一早他就把我鎖在山上的家裡出去工作,沒有電視,沒有收音機,我一個人活在沒有語言的房子裡,只能畫畫。叔叔其實對我很好,只是怕我亂跑才天天鎖住我,8歲左右他突然想起我必須去上學,于是趕緊送我去註冊,至此以後也不再鎖我。叔叔話極少,那段牙牙學語的日子我根本沒有開口說過話。在學校裡同學們只當我是啞巴,跟我說話都比手劃腳,連老師也沒有主動了解我的情況。當時並不覺得是件嚴重的事,我也不想告訴別人。靜靜地畫畫、寫字,度過我的童年。
“我......嗎?”
(四)
“她今天也沒來嗎?”畫家在冊子上迅速的寫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