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歲那年,我大學畢業。剛剛分發到單位之後,便經歷了一次火災,之後,我的右臉頰上便有了醒目而醜陋的疤痕。生活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,那些曾經追求過我的男生或明或暗地沒了消息。圍在我身邊的朋友也越來越少,手機整日地開著,卻偶爾才會響起。

那年,母親告訴絕望的我說,春暖花開的時候愛情就不遠了。它會像一隻蝴蝶那樣停在我的手心上,所以,每一個好女孩都會有人來愛。我相信母親的話,可是,我已經26歲了。每天下班回家,常常把自己關在小屋裡,不喜歡陽光,也不想接觸異性。每年的元旦,我總是去拍一組照片,只拍左側,讓照片上光鮮嬌嫩的臉來慰藉自己千瘡百孔的心。我偶爾出門,總要化上濃濃的妝,低著頭,用越來越長的頭髮遮擋自己的醜陋。就這樣度過了5年的漫長歲月。

2006年元旦,下午5點鐘,我走進街角那家叫做“前世今生”的攝影店,我化完妝時,已經看到他,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生。他站在攝影棚的暗處等我,瘦長得似一條影子。我走進拍攝室,客氣地告訴他,我只拍左側,不拍正面照。他冷著臉說︰“來到這間屋子裡,就要聽從我的安排。”我盯著他有些意外,因為在這之前的每一年,我去拍照片的時候,那些攝影師總會很客氣地說可以。

他看著我再次重複了一遍,他說,要麼聽我的,要麼離開。在對視了近一分鐘後,我走出他的攝影棚,他追出來,站在門口問我︰“你想帶著一臉的妝這樣走出去?”
還是拍了。他很敬業,角度或高或低,一組側面照也頗費了心思,走出門的時候,我客氣地說謝謝,他說,你真美。攝影店裡有迂迴的走廊,苔蘚似的暗淡,我昂著頭面無表情地經過他身邊,不說一句話。

一個星期之後,他打來電話要我去取照片,這個霸氣自信的男人,他甚至沒有讓我自己來選擇樣片。可是,在看到相冊封面上那張照片和那句話時,我不得不原諒了他。封面是我在拍照的時候,一剎那走神的表情,落寞而蕭瑟,他在照片的底部,用了仿宋5號深色的字體寫了注腳。他寫道︰我一直站在你的左側,這是愛情的位置。

這句話,深深地打動了我,左側,這是我渴求的愛情位置,因為那兒看不到我的殘缺。他問我為什麼只拍這樣的照片,這是個好奇心強烈的男人,我在他的目光裡看出了探究的味道。我取了照片,最終沒有給他一個解釋。這個男人,一次攝影,我的渴望便在他眼裡一覽無遺。我想我喜歡上了這個男人,因為一張照片,一句話。或許,愛情的蝴蝶已經落在我的手心上

杭州,情人節,我的生日。風起路商廈前,我見証了99對戀人參加的“快閃”行動,他們在人群中毫不做作地喊“我愛你”,大聲地說永遠,幾分鐘後便散去。熱鬧過後的街頭,只有我傻傻地站著,滿臉淚水。

2006年的情人節,我被街頭這些甜蜜的幸福宣言刺傷了眼睛,我發現自己是那樣地渴望遇見愛情,身體的淚腺像打開了一個缺口,壓抑了5年的淚水,都急急地涌出來。我就這樣傻傻地站在街頭一任淚水濕了臉,然後,有雙乾淨修長的手遞過紙巾來。

我抬眼看到手的主人,陳生,他穿著米色的長褲,白色的外套,在這條街上閒逛,這天是他29歲生日。他說,他來這座城市已經7年,有了一個小小的攝影店,遇見愛情,然後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失去,依然孤獨。

這一天,我們在天安假日公寓前的台階上坐到晚上9點,分吃了一個好利來7寸蛋糕。我們說了很多話,我幾乎說盡了自己21歲之前的故事,可是關於那場火災及之後的事情,我卻隻字未提。

分手的時候,我聽到他說,你真漂亮。暗夜裡,他在我的額頭上輕吻了一下,我和他近到只隔了0.5公分的距離,我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。我沒有回頭,因為他的聲音裡有我久違的溫暖,我一向不喜歡在陌生人面前表露我的柔弱。更重要的是,他未曾看到我殘缺的容顏,黑夜,長髮和那些妝極好地遮掩了我的疤痕。

夜裡,收到他的短信︰“我喜歡你嬌艷的臉,這樣的女子是需要人去寵愛的。我願做那個寵愛你的人。”我把手機握在掌心裡,懷念著他蜻蜓點水般的吻,看著街角淡紫色的燈光一直亮到天明,我終於有了生命裡第一個關乎愛情的男人,雖然我孤獨、寂寞、絕望、自卑,滿身的暗淡。

我相信了母親的話,只是不知道愛情是否會真的停留在我的指尖,因為他說,喜歡我嬌艷的臉。如果,有一天,他看到了我右頰上的醜陋,會不會倉皇地躲開?自此陳生同我開始了越來越多的聯繫,在我下班的時候他會在門口等我,他總是勸我把長髮扎起來。他說,你露出整個的臉龐一定很美。他給我發或長或短的訊息,瑣碎地告訴我他每天的心情,還有那些對我的想念或者眷戀。我不回訊息,卻全部都記在隨身的筆記本裡,那個筆記本裡面細細密密地記載了我遇見陳生之後的心情。

他常常約我去他的攝影店,躍躍欲試地要為我拍套最美的正面照。我從來不去赴他的邀請,可是,我卻越來越多地關注他。因為思念,時間被無限地拉長,常常會讓我窒息。我盯著手機的螢幕,希望它帶給我陳生的聲音或者訊息。

後來,我去一家商場裡應徵,那個工作很辛苦,就是每個週末站在各樣的充氣娃娃裡,為商家做宣傳。應徵的人不多,女孩子更少,我說我可以少要薪水,主管問我為什麼喜歡這個工作,我說,可以有很多自己的空間。她善解人意地笑,給了我這份工作。

週末,我站在兩米高的塑膠娃娃內,許多孩子會來捏捏我的手,或者踩踩我的腳。杭州的7月已是盛夏,人站在裡面,很短的時間,空氣便會潮濕悶熱,我期待著每個下午趕快來臨,不是因為時間的難熬,而是因為陳生的攝影店就在轉彎的街口。下班的時候,他會經過廣場,他偶爾會在“我”的身邊站一站,有時候和一群調皮的孩子一起圍著“我”,這個時候,我便會抬起頭,隔著塑膠肆無忌憚地看他。

他濃黑的眉毛和高挺的鼻梁還有性感的唇,我在心裡一遍遍地揣摹,有時候,真想輕輕地摸上去,這種想法強烈得讓我顫慄。可是,即使是在一個人的空間裡,我也不敢卸妝,肆無忌憚地讓那些傷疤露出來。這些,使我的心在小小的雀躍之後,依然會有無邊的晦澀。我喜歡躲在這些大模具裡面,哪怕常常會有些窒息,白雪公主、海爾兄弟、跳跳龍……

不同的模具我都嘗試過,穿了它們,我在公園裡來回地踱著步子,然後淡漠地看來來往往的人群,揣摩他們的故事,想念陳生。孤獨的人常常有自己的消遣模式,我遇見了愛情,卻不敢擁有,這是我的悲哀。

其實,很多次,我想去赴陳生的約,想讓他看見真實的我,然後在陽光下坦然地談一次戀愛。可是,每一次,陳生說“你真美”的時候,我飛出去的心便極快地縮了回來,歸在原位。他看到的美麗,只是我的左側,只是,他會一直站在那個地方嗎,那個叫做“愛情的位置”。
其實,很多個夜晚,我會夢到他,濕熱的唇,清新的身體,溫潤的指尖。我吻他,用乾淨而靈動的舌尖,舔過他的每一寸肌膚,吸吮他的敏感,聽他喉嚨裡低低的呻吟,一個夜晚,我做了他無數次的女人。醒來後,身體是濕潤的,整個房間裡都有著焦躁的熱切。

還好,我們都不是健忘的魚,8月的一個週末,清晨,我在櫥窗的花瓶裡插滿了尾穗莧,我看著蔓繞的根莖,在陽光裡努力微笑,然後去上班。下午6點鐘的時候,陳生站在我面前,他帶了冰糖菊花茶,拉開模具後面的拉鏈給我遞進來。他竟然認出了我。夜裡,收到他的短信,他說,我喜歡你美麗的臉上羞澀的笑容。我呆呆地看著手機,用手指按向自己的臉,費了很大的力氣,疤痕有些熱辣辣的疼。

第二天的下午,他把一張字條貼在白雪公主的臉上,我看到他寫著︰可不可以與你約會?我點頭,帶他去了一家黑夜酒吧。這個酒吧,正如它的名字,是黑暗的,如果需要,可以去前台領支蠟燭。我們不需要,所以,坐在房間角落的沙發上,沈默,然後開始接吻,像滿懷思念的戀人。他的吻,如我想像的纏綿,我有一剎那的恍惚,以為自己已經接近了天堂。

兩個小時後,我們到了陳生的家。他牽著我的手,極慢地走在樓道裡,相對的眸子裡有慾望在閃爍。整個夜晚,我們像是遇見了上輩子欠了情債的情人,捨不得一刻停止糾纏。我沒有等到陳生的唇吻上來,舌尖便輕柔地舔過他的每一寸肌膚,一路下滑,吸吮他的敏感,聽他喉嚨裡低低的呻吟,一切如我夢境裡輾轉的。

黑暗裡,陳生捧著我的臉︰“你真美。”我苦澀地笑,牙齒很深地陷入他的肩,我感到他因為疼痛而勃發的激情,空氣裡有些決絕的味道,這是我們的第一次,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次。

清晨6點,陳生還在熟睡,昨夜的熱情耗盡了他的氣力。他的睡相很安穩,像嬰兒般的沉靜,我吻了他的唇,然後離開。8點半,我走進他的攝影室,看到他驚訝的眼神。是的,這是陳生第一次見到真實的我,我素著臉,沒有化妝,頭髮高扎著,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右臉上的傷疤,我看到他眼睛裡的訝異。我說,請你幫我再拍一組照片,真實的,不再只是側面。

房間裡,只有鎂光燈不停地閃爍,我在鏡頭下揚起嘴角,微笑。拍完照,他拉著我去電腦前,我能清晰地看到我臉上的疤痕,醜陋無遺地展現下螢幕上。陳生在設計軟體裡輕輕幫我把它們一點點地抹去,他說,這些是我能為你做的。

我睜大眼睛,不讓裡面的淚滾淌出來。小小的房間裡,我再一次在他的指下妖嬈綻放,他吻我,溫潤的唇在我的傷痕上輕輕地滑落,我感覺到他的吻裡多了憐惜,少了愛情。我知道,有些人是前世見過面的,今生注定要一次一次地糾纏,卻不曾有結果,就像我和陳生。我想起陳生的攝影店,取名為“前世今生”,不知道三生石上是否有我的印記。

回到家,手機一直寂靜著。我躺在床上,把它握在手心裡,直到凌晨,我收到了陳生的短信,他說,給我3天的時間。淚,潸然而落,我不相信愛情是可以思考的,用時間權衡來的情感,我不敢面對,也不敢奢求它的堅定和永遠。我揚起嘴角,保持微笑的姿勢,這場愛情,對我已是奢求。

有人說過,魚的記憶只有7秒,7秒以後它就不記得過去的事情,一切都可以變成新的。所以在小小的魚缸裡它永遠不覺得無聊,因為7秒一過,每一個游過的地方又變成了新的天地。那麼,我的記憶呢,陳生會在我的生命裡駐留多久?我希望自己是一尾魚,可以一直睜著眼睛面對這個男人,而不用擔心被他看到傷感。可是我不是,所以深黑的夜裡,我哭到顫抖。

陳生到底不能接受我殘缺的臉,他沒有說,我卻明白。我對母親說,我要開始新的生活。母親驚訝之後是大大的欣喜,5年,母親同我一起生活在這起事故的陰影裡。我的悲傷她同樣承載著,我的不快樂,也是壓在她心底的傷。

我選擇了去拉薩支教,這個美麗的城市,不愧是“日光城”,讓人心裡暖暖的。每個週末,我去參觀那些在電視上看過很多次的不用列舉的聖地。純樸的孩子給了我很多的快樂,開始,他們還好奇地問我︰“老師,你的疤痕是怎麼來的?”後來,甚至很多的孩子說︰老師,你真漂亮。

黑夜裡,我想念與陳生僅有一次的纏綿,有時候會懊悔,如果我肯等他3天又能如何呢?或者可以嘗試一份愛情,即使最終無疾而終,那我至少可以多一些時間陪伴在他身邊,不像現下,除了僅有的一次纏綿,全是無邊的曖昧和晦澀。

周二的夜晚,我去拉薩的電影城看電影,進去的時候,正在播映《半支煙》。看到那個幾乎失憶的男人問煙仔︰如果明天起床,你把什麼都忘記了,只讓你記得一件事情,你會不會記住你愛人的模樣?我忽然失態,一年的時光,我把陳生在心底藏了又藏,壓了又壓,卻依然沒能忘記他的模樣。

那個影片,我只看到這裡,因為突如其來的思念讓我痛徹心肺。我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提醒著我,我思念那個叫做陳生的男人。我以為我是一尾魚,7秒一過就什麼都忘記,曾經愛過的人,曾經做過的事,都可以雲消霧散。可是,我忘記了,我不是。所以,無從遺忘,即使它們藏在心底那樣久。

我幾乎毫不猶豫地撥了那個爛熟的號碼,忐忑不安地祈禱,當話筒另一端傳來陳生的聲音時,我竟然窒息了。他說,是你嗎?距離我的支教生活還有100天,我們約了100天後見。可兩天後的下午,我就看到了他,有些高原回應,臉色蒼白。他說,我愛你,語氣有些虛弱。他說,為什麼不等我?我說,我不喜歡等來的愛情。

他說,傻丫頭,那3天裡,我是想為你找一所最好的整容醫院。那些傷疤,不是你想像得那麼醜陋,手術可以去掉的。可是,你沒等我,你母親告訴我,你跟男朋友走了。這是我讓母親撒的謊,用來維系我殘存的一點驕傲。

他還說,其實,我不在意,去找尋整容醫生是因為你在意。愛情的位置,就是一直在你的左側,卻不是你想像的原因,不是因為看不到你的疤痕,而是因為,身體左側的愛情可以保護你。

愛情的樣子,由不得猜測,一猜便會錯。差一點兒,我便為自己的敏感失去了幸福的機會。我第一次仰起頭來看拉薩的天空,真是藍,藍得讓人直想流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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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吳帥飛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