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走進來時,手裡抱著一堆文件,淡淡的道,頭家,來瓶酒。他問,什麼酒?她心不在焉的說,只要能醉就行。他看她,不像在說笑,猶豫了一下,遞給她一瓶酒,她拿了五十元錢放在櫃台上,找回的錢,她連看都沒看,就走出去了。

他的洋酒店在小區的路口。他遠遠看她走到小區裡的一個花壇邊,坐下來,打開酒,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,愣愣地坐著。夜色慢慢朦朧,小區的草坪上人漸漸多起來。直到半個小時後,她站起來,把隨身帶的那些文件收拾好,把空了的酒瓶丟到垃圾桶裡,腳步很穩的走進小區。看來,她非但沒醉,還很清醒,他在心裡笑,至少知道,把瓶子丟到垃圾桶裡嘛。

第二次也是在下班的人潮中走進他的店,她仍舊淡淡的說,頭家,來瓶酒。什麼酒?隨便,能醉就行。他看她,一雙水波不興的眼睛,文文靜靜的,雖然看著他,可是,他敢打賭,她的眼雷根本什麼也沒看見,她的心思一看就知道飄遠了……他收回自己的揣測,遞給她酒,她付錢。走到上次的位置,打開酒。半個小時後,她丟掉瓶子,走回到酒店對面的公用電話亭,他見她躊躇半晌,終於還是沒打電話,走進小區裡。第二天一早,她一身頭班裝,頭髮利落的在後面束成馬尾,宛如戰士,匆匆走進生之戰場,沒人知道她昨天的放縱,沒人知道她的獨醉。除了他。

從此,他開始關心她的行跡。

每周,至少有一次,有時是兩次,她會來買酒。從來也沒拿正眼看過他,他在心裡苦笑,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個難看的男人,甚至還算可以,也許什麼東西她也不會放在心上吧。這樣恍惚的神情,他真不知道她每天是怎麼樣在工作的,是如何和她所抱的那些文件奮鬥的。一次送貨完,把車停在路邊,忽然看見她頭上戴著安全帽,白襯衣,抱著一摞文件,正和幾個工人在指指點點,旁邊是一幅巨大的廣告。他點了支煙,靠在車前,看她一臉認真嚴肅的表情,還真不能相信,這就是每天從他店前經過的那個小女人。

半夜三點,有人敲門,他從夢裡爬起,看到她在門外,站在初春的夜風裡,身子微微顫抖,略帶歉意的說,對不起,能給我一瓶酒嗎?他盯著她的眼,這才看見,她滿臉的淚水。哦,是什麼,在這一刻,緊緊的攥住他的心。他取出一瓶酒,卻並不遞給她,拿出兩個杯子,倒了半杯酒,說,進來吧,屋裡暖和。她伸手去拿,他卻忽然瘋了一樣把杯子狠狠擲到地上,你都不知道照顧自己嗎?這麼晚了也不多穿件衣服,喝這麼多酒做什麼??他大聲地吼叫。她像從夢中驚醒一般看著他,驚訝,無措。他懊惱地在另一個杯子裡倒上酒,自己端起來,一口喝掉,走過來,抱緊她。她不拒絕,只是更厲害的顫栗。

我叫梁灝。說這句話時,他為她倒了杯熱水,拿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,用濕毛巾擦她的臉。她雙手握著杯子,坐在店裡的沙發上,眼睛看著蹲在面前為她擦臉的男人,輕聲說,我叫筱蝶。他笑,把杯子放到桌子上,雙手包著她的手說,以後,要喝酒,就到這裡來喝,不要坐在外面,天氣涼了,知道麼?她的眼裡,迅速浮起一層霧,他說,別哭,因為,我一看到你哭,會忍不住想吻你的。她輕笑出聲,帶著淚,他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笑,雨後梨花一般的清新。在心裡輕嘆口氣,終於,還是把她重重的摟入懷裡……

她不再喝烈酒。下班後,到他的店裡,他都會給她倒一杯葡萄酒,她安靜地坐在那裡看他忙碌,喝完酒就開始忙她的工作。沒有十丈紅塵的喧鬧,一切都自然的像是幾十年如一日。他從來沒對她說過喜歡你之類的話,她也沒有問過喜歡的原由,只是不再孤單。有時,她會仔細的看他,嘴角噙著煙,瞇著眼,微微歪著頭,從容地經營著,竟是很帥的樣子,只是略略鼓起的啤酒肚,一直是他心口的痛。這樣想時,她就笑了,因為,她喜歡他的大肚皮,軟軟的,靠上去一定很舒服……除了吻她,在那個晚上,之後,他一直都沒有碰過她。她才發現原來他性格中的靦腆。有個大肚皮的男人,是個好男人。唉……發現自己這段時間笑得很多,這些年來,幾乎都不再會笑了,可是……我可以理解為你在為我發呆嗎,妞?她回過神來,看他近在眼前的臉,嚇得往後直倒,就在頭即將和牆壁相撞時,他的手臂及時隔在中間,“哈哈……”他大笑,她怒目相視,終於也忍不住笑出聲來,生疏,一下子就遠了很多。

梁灝,我要出差了。哦,多久?不知道。他回身看著她,在外面,別喝酒,知道麼?嗯。她答完轉過身,心裡暖暖的。哼著不成曲不成調的歌,收拾他換下的衣服,快樂是那麼不經意,卻又如春天的花蕾,想掩都掩不住,終於一朵朵綻放,自然地燦爛著。

56天。時間過得好慢,她想。她想他了,不,不,一定是想他店裡的酒了,肯定是這樣,想他輕輕吐出一口煙,然後遞給她一杯紅的或透明的酒,想他嘴角若有似無的笑……她不再想,跑出去打電話,喂?喂?沈默之後,他說,妞,是你嗎?是不是想我了啊?想我就快點回來啊,我開一瓶巴朗等你。她不答,掛上電話,跟同行的同事交待了一下,跑去長途車站。三個小時之後,在他關門時,看到站在門外的她,她撲進他的懷裡,喃喃的說,我不是想你,我是回來喝酒的。他笑,嗯嗯,你沒有想我,你是想酒了。

今晚,我不想回去了。她細如蚊蟲的聲音。他用力抱緊她。洗個澡嗎??他好笑的看她,自從他鬆開懷抱後,她就不停的倒酒,一瓶葡萄酒,已經下去了一大半,她的緊張還沒有消失。你先洗,她說,臉孔紅紅的。他洗完出來時,葡萄酒瓶已經空了,旁邊還有一個空了的瓶子,那是一瓶度數在52以上的烈酒,她抱著他的脖子,嬌憨的笑,說了一句,啊,終於不再緊張了。說完,就倒在他的肩上睡著了。關不住的笑意與寵愛在他的眼中蔓延……

醒來,在他的臂灣,窗外,月已西沉。自小,她的酒量就驚人的好,宿醉後的她,也不會頭痛。她靜靜躺著,一動也不敢動,因為,她忽然發現,身邊的他,除了內褲,竟是什麼也沒穿,好在,好在,她在心裡輕輕吐了一口氣,好在,自己身上的衣服,都還在。他的笑聲從她頭頂傳來,雙臂猛然收緊,讓她緊貼著他,醒了?妞??她的臉早已發燙,不敢抬頭看他,手更是無處可放。還要不要再來瓶酒??她點頭,聽到他笑,才知道他是在調侃自己。氣得拿眼瞪他。床頭果然有酒,他拿起來打開,卻不是遞給她,而是自己喝了一口,抬起她的臉,吻住她,酒順著他的吻滑進喉嚨,哦,沉醉不知歸路……

因為生活中有了愛,就像陽光照在大地上一般,她一度枯萎的生命,開始複蘇。溫柔,倔強,頑皮,沉靜,這些原本矛盾的性格,混合在她身上,卻也最自然不過了。她是做廣告策劃的,他總能給她一些好的主意,原來,他從前是學設計的呢,對他的小小崇拜開始於他隨隨便便幾筆勾畫出的一幅圖畫上。常常一起喝酒,共同討論。驚覺對他的依戀太重太濃時,她知道,離開,是遲早的事了。

夜半,他吻她微汗的額,說,蝶兒,做我的女人,好嗎?她不語。蝶兒??她沈默之後,終於開口,我結過婚。他還是有些驚訝的。她繼續說,我有一個女兒。他坐起身來,把她抱起來,放到自己的腿上,她靠在他的肚皮上,軟軟的,她的淚,無聲無息。我從小,爸爸媽媽很愛我,一直很福祉。直到畢業那年,我回到家,才知道,爸爸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,我當時想,爸爸不要我和媽媽了,他不要我們了,我的生活,一下子沒了重心了。這時,我認識了雷,他是我同學的哥哥,本來我和他沒什麼的,可是,有次讓爸爸看到了,爸爸一直對我有很高期望,很要面子的他覺得雷配不上我。可是,我為了報復爸爸,偏偏要和雷在一起。有次無意中聽到,媽媽答應和爸爸離婚,我不知道該怎麼辦,我回到單位,吃了好多安眠藥,過了好多天才醒來,聽說,是雷發現的,他送我到醫院,又通知了爸爸媽媽。媽媽一直哭,爸爸一見我就嘆息。他們都以為我是因為他們阻止我和雷在一起,才自殺的。出院後,爸爸答應讓我們結婚。我在那一刻,才想起來,結婚意味著什麼,但是,我已經不能回頭了。我和雷常常不說話,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他,最後發展到我下班都不想回家的份上。一年後,我生了個女兒。跟雷的關係卻更淡了,我不讓他碰我,他因此而動手打我,可我,我,我一想到要和他一起,我就好怕好怕……最後,我們離婚了,我什麼也沒要,只要了女兒,女兒現下跟著我爸爸媽媽。爸爸媽媽的關係也好了,也許是因為覺得欠我,所以,對我女兒格外的好。

她慢慢的說完,面對著他,為什麼,不讓我早些遇到你呢,為什麼不讓我遇到你,在我自己最美好的時候,為什麼呢?她的淚,一行行,落在他的肚皮上。他為她拭淚,她瘋狂的吻他,都怪你,都怪你,你為什麼不早點來找我,都怪你……她吻他,她要讓他記住她,也要記他忘記她……

晚上,她沒有回來,第二天,去她上班的地方,說她一早辭職,走得悄無聲息。肩上,還有她的齒痕,胸口,還落著她的淚水,可是,她卻消失了,不會再回來了。他慢慢地喝酒,狠狠地想她。他醉了……他恨自己為什麼不告訴她,他可以接受她的全部。為什麼,當時沒有告訴她……

日子淡淡的過去,大街小巷都貼上紅對聯時,他接到電話,半晌沒有人說話,他一時回應過來,對著電話喊,蝶兒,是你嗎?沒有回應,他卻更肯定,妞,什麼時候回來,我開一瓶好酒等你。她啜泣,可是,我結過婚,他說,還有呢?我有個女兒。我知道。現下,可以告訴我位址嗎,我想弄朵玫瑰給你寄過去,你要不要?她想也沒想,說,要。他笑了,那戒指呢,要不要?聽見他的笑,不要。他說,你這個笨女人,好啦,等我見到你再說,現下,回答我,是要我去你那裡過年,還是你回來?我媽媽年年過年都盼我帶個女孩子回去,不過,看來今年又沒望了……她在電話裡叫道,你這個笨蛋,你出來看……他跑出門去,路燈下,對面的電話亭門口,她含淚帶笑的站著,他狠狠擁她入懷,呵,心醉,十裡飄香的杜康,也不過如此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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